隨縁居

 

張倩燁


中國大陸「八十後」第一次到台北,找到了在大陸已迷失的「中國」傳統,驚訝的發現,台北年輕人不會霸佔捷運的「博愛座」;故宮、中正紀念堂、國父紀念館的親民;寺廟不需門票,以及濃濃的人情味。


走在任何一座中國大陸的城市裏,無論建築、服飾還是生活方式,都千篇一律毫無個性地「現代化」;


成長在一個提倡「無神論」的環境中,時刻承受著信仰缺失的迷茫;「富國寡民」的經濟現狀使人情味在「錢途」的考驗下不堪一擊;常常號稱自己是四大文明古國之一的國家,直到今天還在教育它的國民:尊老愛幼、不隨地吐痰、使用文明用語——而它調皮的國民並不很聽話。

 

這並不是我心中的故國模樣,我想。今天的中國大陸,也應該不是余光中筆下的那掌海棠紅,那個「最美最母親的國度」。詩人的故鄉該是儒雅、斯文、溫暖親切的。於是,我想到了另一個「中國」,那個還活在台灣的文化意義上的中國。沒有經過屢次群眾運動的破壞,那裏的文化生態應該還好,我心中那個文化故鄉版圖上缺失的山河,或許可以在台灣找到。

 

今年恰逢中華民國建國百年,很想去台灣,看看那個中國怎麼樣,經歷了百年風雨,它的面孔是否還保留著純正的中國模樣。帶著這樣的「鄉愁」幻想,九月間,我第一次去台灣旅行。我不敢說自己可以代表中國大陸的「八十後」一代人,但作為一個生於東北、求學於北京、曾工作在西南又漂泊至香港的「八十後」,第一次踏上台灣的經歷是新奇刺激的。

 

在我到台北的第一晚,就被這座城市的年輕人震撼到。搭台北捷運到住處,驚訝地發現,車廂內的年輕人寧願扶著把手站過全程,也不去「佔領」面前的兩個深藍色座椅——「博愛」座席。當然,這樣的座位在任何一個公共交通工具上都可見,但使用率與大陸有很大區別。在大陸,偶爾會見到一上車就佔據關愛座位,然後一路裝睡到終點的年輕乘客。不過,空著的座位為何不可坐呢?我對這近乎偏執的堅持感到敬重又不解。

 

參觀「祖父母節」

第二天,恰逢台灣「祖父母節」。這是由台灣教育部於二零一零年設定的全國節日,今年是第二屆。來自全台的市縣共有百餘所學校、政府部門參加這個節日活動。據活動組織者之一的彭琦雯女士介紹,台灣教育部為這一天的活動斥資幾百萬新台幣,為這場活動服務的工作人員,是台灣的公職人員。我以遊客的身份旁觀了幾個有趣的節目,其中一個,爺爺奶奶們臉上化著濃艷的妝,扮作「小天鵝」與小孩子遊戲;另一個環節,孩子們親手為老人奉上壽麵。副總統蕭萬長也親臨現場,講著他家孫兒的故事,笑嘻嘻地與孩子們親近起來。

 

向來有些「偏激」的我,想起大陸常見的老人摔倒在地沒人敢扶的新聞,再想到大陸某地大手筆投資組織小學生集體唱紅歌的場面,不禁感歎,這幾百萬新台幣的教育投資花得太值了:一個總體上敬重老人的社會給人心理上的安全感,這來自於社會環境的集體向善與自幼的道德培養。如果可能,我想很多大陸人不會拒絕在這樣的社會裏安度晚年。

 

活著的紀念

你知道大陸網絡語言中的「臘肉」是什麼嗎?絕不是那種掛在自家房檐上風乾很久,可以用來煲湯、煮飯的「肉」,而是一具陳列在天安門廣場上的遺體——毛澤東。毛澤東生於湖南,當地的一大特產便是臘肉。在毛去世一年後,他的遺體被放進精心研製的水晶棺,陳列在全中國政治最核心地帶——天安門廣場,到現在已有三十四年。時過境遷,當年的毛神話破滅後,一些中國人逐漸意識到這是只有獨裁者才享有的「政治待遇」,實則為蒙昧乃至野蠻的低層次政治文明,於是以「臘肉」表達不滿。

 

我在北京大學讀書時,去過「毛主席紀念堂」,事實上在過往的年代裏,那幾乎是每個外地人來北京的必到之處。紀念堂座落在發生過很多故事的天安門廣場,建築內部充滿了死亡氣息,有如神明在上,不敢出大氣。我還去過南京的總統府和中山陵,準確地說是「參觀」,那是早幾年的事情,大致也是圍著金屬欄杆,轉轉看看,不可「觸碰」真正的歷史。

 

在台北,另一番氣派。國父紀念館和中正紀念堂內部裝飾風格基本沿襲了「青天白日滿地紅」的特色,特別是中正紀念堂,沿高高的石階拾級而上,與南京中山陵的建設風格極像,外面是自由廣場,也是一個有故事的地方,也是一群青年,也曾改寫歷史。但這裏的「紀念」是鮮活的:國父紀念館是一座綜合建築,裏面有圖書館,有演講廳,外面還有老人打太極拳;中正紀念堂是上下多層建築,底層有展覽廳、教室,很多小孩子在閒暇時間來這裏學書法、中國畫。

 

在東吳大學的錢穆故居,我再次看到了相似的景象。大陸的「故居」多有禁忌,不可觸摸,不可拍照等。在這裏,我可以與故居的器物零距離,撫摸一個時代的溫度。故居的一樓,有茶室,有教室,我進去的那天,隔壁房間不時傳來討論聲。準確地說,這才是「紀念」:把文化與記憶通過可觸的方式傳承下去。在歷史枯舊的樹幹上長出新的枝椏,在每一個時代賦予一個民族新的意義與希望,這樣的紀念才鮮活。只將一個人、一個時代高高在上供奉起來,千跪萬拜,那不叫紀念,而叫迷信。

 

免費的信仰

如果你是個還遊歷過一些古剎名寺的大陸人,來到台灣,走進各色廟宇,一定會驚喜地發現:這裏的寺廟不收門票!

 

一日,我路過台北景美區的一間普通寺廟,見廟堂建築頗有美感,便一腳踏進門。門外一張木桌,四位當地阿婆悠閒地打牌喝茶。我有點冒失地問:進門要多少錢?阿婆們一臉驚詫:為什麼要收錢?我則對她們的驚詫感到驚詫:為什麼不收錢?

 

一位女士很友善地帶我進門,笑著問,你是大陸來的吧?我們這裏是不要門票的。在她的引導下,我點了六把十八炷香,分別插在一樓的媽祖像、二樓的觀音像前的香爐裏。我很好奇,在台灣,這些原本不是同一路數的神明竟能如此和平共處。這讓我想起了另一間經過的寺廟,同時供奉著佛祖與玉皇大帝。

 

原來天下還有免費的信仰。這絕不是無病呻吟,在大陸,稍有些名氣的寺廟,如北京的雍和宮、植物園中的臥佛寺、上海的靜安寺、河南的少林寺、大相國寺等等,無不向前來拜佛的善男信女收取門票,少則幾元,多則過百。台灣的寺廟則不同,隨意進門參觀、點幾炷香禮佛,都是免費的。佛家講求的是眾生平等,然而一張門票、一份香火錢就把大陸的窮人攔在信仰的門外。早年,大陸的寺廟也是不收門票的,全憑一顆善心進門,信徒向功德箱裏捐錢也隨緣而定。在商業化的浪潮中,一些大陸人發現,幾乎沒有不能賺錢的行當,神明也不例外。信仰是一個社會「有所不為」的圭臬,當人們無所敬畏,信仰淪為肆意綁架的工具,這個社會的道德底線就很危險了,作為一個整體的這群無所敬畏的人,他們的真誠也在貶值。

 

孤獨的守望

在台北,有幸拜訪著名藝術評論家何懷碩教授。在訪問之前,我原本準備了幾個問題,這也是我來台北的初衷:去尋找那些在中國大陸已經飄遠,而在台灣倖存的文化與道德傳統。沒想到,初次見面,何教授就給了我意外的答案:「你不要心存幻想,以為台灣比較純樸,台灣跟大陸是一樣的,都是炎黃子孫,骨髓裏的毛病、基因差不多,只不過台灣比較小,壞也壞得不那麼厲害。」

談起中國大陸的藝術評論,何教授講了一個小故事,一位北京的畫家曾要他開價,為自己的作品寫一篇藝術評論,幾十萬人民幣都可以,在何教授看來,這是很可怕的現象。藝術在商業浪潮的衝擊下很難獨善其身,一部分藝術品甚至被用來行賄,商業與權力的勾結造成藝術的貶值。「整個中國大陸,藝術死亡,沒有藝術批評。」

 

我一直認為,當一位藝術家開始討論政治問題時,這個社會的問題就很嚴重了。何教授對民主提出了自己看法,他認為從藝術的角度來評價,民主引起的大眾化使藝術媚俗、擁抱群眾並激起群眾愚蠢的熱血,這是全世界的現象。科學的進步引領商業化,民主又導致今天的庸俗傾向,至此,五四時期的好東西全都變了味。原本預計一小時的訪問一再延長,話題也從藝術與文化領域轉移到民主政治等話題。儘管他的回答部分擊碎了先前我對台灣的幻想,這次訪問還是讓我找到了最想看到的東西:超然、批判、智慧且獨立的中國讀書人形象。我同時清楚,像他這樣的知識分子,無論在大陸或是台灣,都已成為社會的少數派,這僅有的孤獨守望,也就更值得敬重珍惜。

 

破碎的畫卷

在一個陰雨的午後,一支由台灣導遊帶領的大陸遊客團到故宮參觀,在看遍了全部書畫展品後,徐徐走到安詳地陳列在玻璃罩下的《富春山居圖》前。 「各位如有機會,可以到富春江沿岸看一看哦,看過你就知道黃公望的這幅圖,講的究竟是怎樣一種意境」,導遊有點興奮地向團員介紹著。 遠遠地聽到他的建議,我輕輕地哼了一聲。歷史不可複製,古時意境也不可追尋。今日遊覽富春江,我不敢確定他們遇到的會不會是被污染的江水以及兩岸枯死的草木。在此圖的周圍,是黃公望以後歷代名家臨摹《富春山居圖》的摹本,有局部圖、放大圖,幾十幅掛在展室牆壁上。只是無論怎樣描摹,畫出的都不再是同一片江山。

 

這幅《富春山居圖》也命運多舛,原圖被燒斷為兩半,其後幾百年,幾經顛沛流離,收藏者也換了一手又一手,最終,一半留在大陸,一半去了台灣。「破碎山河破碎家」,不知怎麼,這句詩蹦進我的腦海。《富春山居圖》的離奇身世恰似中華民族命運的隱喻,這分隔兩岸的半壁江山永遠不會完好無損地合璧展出,有些屬於時間的東西是單程的,現在不珍惜,可能就是永遠的錯過。

 

難忘的人情味

回到香港很久以後,我還時常懷念台灣濃濃的人情味。想起在國父紀念館邂逅的陳善次老先生,熱情地講了很多民國故事,分別時送我到地鐵口,告訴我他的兒子是飛兒樂隊的團長,我說我會唱飛兒的歌,他超開心,特意叮囑我下次來一定要給他電話,他會開車帶我採訪整個台灣,並向我父母問好。想起一位街邊小餐館的老板娘,只因看我是一副學生模樣就偷偷加了很多菜給我;想起那些常常在我迷路的時候,把我一路帶到目的地的市民,以及有一天,在我等待紅燈時突然從背後拍我一下又只為問一句「你好快樂哦」的老伯。這是個溫情的城市,人與人之間親密的關係讓我想起童年時居住的東北鄉村,沒有都市的冷漠與隔閡。時隔多年,走過很多城市,台北居民竟然給了我「鄉親」的感覺。

 

交互的鄉愁

我也曾拜訪台灣統派領袖、中國文化大學王曉波教授,短短一小時有了新的啟發。王教授對中國大陸有一種熱烈的情感,他把現在被大陸民間開始反思的北京奧運會形容為「中國騰飛」,認為中國大陸在開放三十年間發展到今天的程度是個奇蹟。在我的解讀裏,這應該是一種新的鄉愁:身為一個生長在台灣的中國人,他對台灣政治亂象與蕭條的經濟自然懷有不滿。對岸的「崛起」簡直是一項偉大的工程。想加入這種偉大中,找到一個超越台灣的、更恢宏的身份認同,這既是對台灣的失望,也是超越了文化與血緣意義上的新的「鄉愁」。在與他面對面的時候,我突然有一種「同道中人」的感覺:儘管目標不同,我們在做的,都是試圖超越與尋找。

離開台北的那天,天氣有些陰霾。我特意選了機艙靠窗口的座位,為的是在起飛的那一刻,再次回望這個島嶼。長長的海岸線隨著飛機高度的上升越來越遠,我對這片土地,開始有所留戀。很多師友問我,在你的講述中,台灣近乎完美,難道沒有什麼缺點可言?我需要承認的是,短短六天的時間,且只停留在台北一座城,這些印象當然是浮光掠影,真正去觸摸一個社會、讀一座城,是要用時間和心靈去完成的。

 

在許多台灣友人的介紹中,我也大概了解,台灣近些年來經濟低迷、大學生就業率低,一些本地居民的語氣中透著些許失望。台北的建設,也遠不如香港、北京、上海那樣現代與時尚。但那骨子裏透出的人情味、對傳統的堅守、道德的傳承與信仰的敬意,是一種審美上的吸引,足以移植我對文化意義上「中國」概念的鄉愁與懷戀,更不要說這是一個人民有發言權與選票的社會。

 

民國的存在,於我,是文化心靈上的莫大安慰。台灣於我,直到目前,仍是一個完美的存在。我希望我的地理故鄉——中國大陸,也能在這種溫情、古典又民主、自由的國家狀態中,我想起台北市前副市長、著名媒體人李永萍的話,今天大陸正承受的,台灣都經歷過。那,台灣能實現的,大陸也終會到達。